Friday, June 24, 2016

《皮囊》


一本书可以被白岩松、韩寒、刘德华三个在我看来品味大不相同的人同时推荐,让我产生了足够的好奇买来读一读。

作者蔡崇达,《中国新闻周刊》前主编,《GQ》中国版报道前总监,也曾经任职于《新周刊》和《三联生活周刊》。不到四十岁的他已经在不少大名鼎鼎的地方做过事,和不少大名鼎鼎的人合作过,也已拥有过了不少显赫的名头。然而抛开这些名头和皮囊,他究竟是谁?这是作者在这本书里问自己的问题。

   这本书里写的都是他成长的经历。久远的往事、曾经经历的人,亲人朋友同学和与他们一同发生的点点滴滴。这些都远在闽南的小镇,好像和现在没有关系,但这是他站在今天这个位置的一切成因。那股强烈的驱动力清晰可见,这是我在自己身上看不到的。

   作为家里顶梁柱的父亲,中年突然患病瘫痪,让他在能力未及的时候猝不及防地被母亲指认为了一家之主。十几岁的年纪,本来就是对自己的未来懵懂迷茫却停不下来要琢磨思量的时候,他在医院里、在家里,担负着超乎年龄的责任,体验着超乎年龄的经历,对人生和未来显然完成了比同龄人更早熟更现实更拼尽全力的规划。

他的那些朋友,阿小、文展、厚朴,都是他曾经亲密,曾经向往,而最终离开他,或被他放下的人。虽然在文字里隐隐约约还是让我看到了一点点他最终超越了这些朋友后的优越感,但我想他应该不是故意要这样写。他真实地、真挚地和这些人并肩跑过,然而在某个时间点他们选择了不同的方向,现在驻足回望,他站在了明显高而远的位置上,再次回顾他们,终会有那么一点点让人尴尬的意味。但是那些人是他驱动力的一部分,真实地存在过。他们如同镜子,让他能够照见自己。他为什么不写那些和他一样“成功”了的或是比他更“成功”的人?也许站的近,看不大清吧;也许还在一起奔跑,还没有结果吧。当然我期待他以后会有机会写一写他如今的同行人和今天正在探索的生活。

他的驱动力里还有不那么清晰可见的部分,那就是家。

蔡崇达是闽南人。闽南小乡镇的生活于我实在遥远而陌生,他成长过程中的心境对在大城市里长大的我也产生不了共鸣,但我仍然停不下地读他的故事。我没有追究这是一本自传还是小说,或者是一部基于现实而被文学修饰过的作品,这并不重要。我看到的是一个人的追根究底,找寻自己,认知自己,发现自己,重新理解自己;我看到的是一个人的成长,从依赖父母,到怀疑他们,到远离他们,到重新理解他们。父母是一个指代,指代下还包括家,故乡,文化,习俗,信仰,信念,人生的方向,生活的意义,因为最早这些都是从父母而来,无论他们对不对我们讲解,他们的行为本身就是最早的诠释。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的认知一定是在肯定、否定、再肯定、再否定的不断颠覆中螺旋推进的。

父母对孩子都有天生的期望和保护。他的父母因为期望他的人生轨迹有所改变,把海掩饰起来,尽量不让生长在渔村里的他看到,或是把他直愣愣地带到凶残的海里,想把他吓退。然而每个人自有面对环境的方式。
“从那之后,我不会疯狂地往海里,然而也没有惧怕海...
海藏不住,也圈不住。对待海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每个人自己去寻找到和它相处的方式。每片海,都沉浮着不同的景致,也翻滚着各自的危险。生活也是,人的欲望也是。以前以为节制或者自我用逻辑框住,甚至掩耳盗铃地掩藏住,是最好的方法,然而,无论如何,它终究永远在那躁动起伏。

他的父亲曾经强悍,但突然病倒在床上,经过努力,经过挣扎,经过无奈,经过妥协,接受了,最终却又毫无征兆地匆匆离开了。他的母亲倔强坚强,不离不弃,虽然挣扎哭泣但终没有哀怨和放弃。当他的父亲轰然离世,他那在闽南渔村和各路神灵相处了一辈子的母亲需要借着三尺之上的神明找到他父亲,好继续和他在一起。读了大学的他自然不屑甚至鄙夷,他无奈而敷衍地陪着母亲演戏,他崩溃地撂挑子,他企图和母亲讲理,但最终他明白了,其实母亲需要这个相信,她需要一种帮助“让自己从情感的巨大冲击中逃脱”。然后,他居然也发现,自己其实也有某种需要,需要一个可以放下担子、默默诉说的地方。那个地方在能包裹住他心灵的庞大的湛蓝的海边,在安静无声、永远散发着从小闻着长大的焚香的庙宇,在他妈妈在即将拆迁之前还执意要把它盖完、在基石上要刻下他爸爸名字的的老房子里。有那些地方在,有心安的地方在,人就不是孤魂野鬼。

我没有这样可以清晰分辨的故乡、这样用“世代”来定义的家在,我想在很多大城市里,“移民”的第二代第三代都会有类似的感受。我只能自己找让我心安的地方。然而没有这样的故乡这样的家也好,我的心反而会更平安。家是房子吗?房子会塌会拆。家是家里的人吗?从父母到兄弟到爱人到孩子,家人都可能离去。没有一个人会陪伴我们整个一生。除去这些摸得着也可能失去的东西,家是什么?是即使房子不在了,人看不见了,仍让我们可以安心的东西。那是什么?是灵魂吧。家是记忆里的时光,是曾经相伴的人的音容笑貌,是我爱的人不经意说出口却让我念念不忘的话语。这些看不见摸不着却不会失去的东西可以陪伴我去任何一个陌生的城市,遥远的山岭。

就像蔡崇达写他的阿太,曾经是那么刚硬的人,说“肉体不就是拿来用的,又不是拿来伺候的”。而在她离世之前也不乏柔情地说,“死不就是脚一蹬的事情嘛,要是诚心想念我,我自然会去看你。因为从此之后,我已经没有了皮囊这个包袱,来去多方便。”豪气依旧,但血脉相连的亲情溢于言表。想起我爷爷也曾经说过那么相似的一句话,“你若诚心想我,就想着我说的话,我的命就活在你的身上。”这就是家,一直带在我们身边,永远也不会离去的家

   这些和我没有交集的故事,读的时候是有距离感的,我甚至问自己,为什么要了解这和我毫不相干的生活?但全部读完合上书,心里却升起了一些亲近和熟悉。过了几天,我好像忽然理解了那三个品味不同的男人喜欢这本书的不同原因,好像真能依稀分辨出来哪一部分白岩松喜欢,哪一部分又是韩寒的菜。我有喜欢这本书的理由,也有不喜欢它的地方,和他们的肯定都不同,但我确定我没有后悔读了它。在这些似乎遥远的故事和文字里,我可以找到我要寻找的东西。
 
其实我最喜欢的是作者写的后记。

   “我想看见每个人”,是他做记者的原动力。看到他人之后再看到自己,是我们每个人在经年累月之后要达到的境地

“理解是对他人最大的善举。当你坐在一个人面前,听他开口说话,看得到各种复杂精密的境况和命运,如何最终雕刻出这样的性格、思想、做法、长相,这才是理解。”

   “写作让自己和他人‘看见’更多人,看见‘世界’的更多可能,让每个人的人生体验尽可能完整的路径。”

然而当我真正动笔时,才发觉,这无疑像一个医生,最终把手术刀划向自己。写别人时,可以模拟对象的痛感,但最终不用承担。而在写这本书时,每一笔每一刀的痛楚,都可以通过我敲打的一个个字句,直接、完整地传达到我的内心…  或许只有当一个写作者,彻彻底底地解剖过自我一次,他书写起其他每个肉体,才会有足够的尊敬和理解。”

“人各有异,这是一种幸运:一个个风格迥异的人,构成了我们所能体会到的丰富的世界。但人本质上又那么一致,这也是一种幸运:如果有心,便能通过这共通的部分,最终看见彼此,映照出彼此,温暖彼此。”

   在这本书里,我看到了心,看到了彼此的映照。这是打动我的东西。

   还有全书最后的一句话,如此准确地描述了多年以来我在读书的感受。

   每个读者只能读到已然存在于他内心的东西。书籍不过是一种光学仪器,帮助读者发现自己的内心”  --- 马塞尔·普鲁斯特

   所以我最终在和我毫不相干的故事里发现了亲近,发现了自己。


1 comment:

Shan said...

看了你写的东西,和你对修饰的分析。我才恍然大悟,其实我基本就是文盲,中文和英文都一样。我写的东西,只有内容,完全没有形式。我也不记得,我当年学过什么形式了。 :(